送别词是词里一个大家族。晚唐五代至北宋词,多叙男女离别。从古以来,“黯然销魂者,惟别而已矣”(江淹《别赋》 )。缠绵悱恻之情,哀怨凄惋之音,往往笼罩全篇。辛弃疾的送别词,却多立意不俗,又总是超出常境,这首《鹧鸪天》可作代表。词开篇即述离情。
上阕头二句:“唱彻《阳关》泪未干,功名馀事且加餐”。上句言送别。《阳关三叠》是唐人上阕送别歌曲,加上“唱彻”、“泪未干”五字,更觉无限伤感。
从作者的性格看,送别绝不会带给他这样的伤感。他平日对仕途、世事的感慨一直郁积胸中,恰巧,遇上送别之事的触动,便一涌而发,故有此情状。下句忽然宕开说到“功名”之事,便觉来路分明。作者和陆游一样,都重视为国家的恢复事业建立功名的。他的《水龙吟》词说:“算平戎万里,功名本是,真儒事,公知否。”认为建立功名是分内的事;《水调歌头》词说:“功名事,身未老,几时休?诗书万卷,致身须到古伊周。”认为对功名应该执着追求,并且要有远大的目标。这首词中却把功名看成身外“馀事”,乃是不满朝廷对金屈膝求和,自己的报国壮志难酬,而被迫退隐、消极的愤激之辞:“且加餐”,运用《古诗十九首》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”之句,也是愤激之语。“浮天水送无穷树,带雨云埋一半山”。写送别时翘首遥望之景,景显得生动,用笔也很浑厚,而且天边的流水远送无穷的树木,和设想行人别后的行程有关;雨中阴云埋掉一半青山,和联想正人君子被奸邪小人遮蔽、压制有关。景句关联词中的两种不同的思想感情,不但联系紧密,而且含蓄不露,富有余韵。
下阕起三句:“今古恨,几千般,只应离合是悲欢?”这里的“离合”和“悲欢”是偏义复词。由于题目“送人”与下阕头句“今古恨”,的情景的规定,所以“离合”,就只取“离”字义,“悲欢”就只取“悲”字义。上阕写送别,下阕抒情本应该是以“别恨”为主调的,但是作者笔锋拗转,说今古恨事有几千般,岂只离别一事才是堪悲的?用反问语气,比正面的判断语气更含激情。作词送人而居然说离别并不是唯一可悲可恨的事,显示出词的思想感情将有进一步的开拓。紧接着下文便又似呼喊又似吞咽地道出他的心声:“江头未是风波恶,别有人间行路难。”行人踏上旅途,“江湖多风波,舟楫恐失坠”(杜甫《梦李白》),但作者认为此去的遭遇比它更险恶。那是存在于人们心中、存在于人事斗争上的无形的“风波”;它使人畏,使人恨,有甚于一般的离别之恨和行旅之悲。“瞿塘嘈嘈十二滩,人言道路古来难;长恨人心不如水,等闲平地起波澜。”(刘禹锡《竹枝词》)其中的滋味,古人已先言之。作者在此并非简单地借用前人的诗意,而有他切身的体会。他一生志在恢复事业,做官时喜欢筹款练兵,并且执法严厉,多得罪投降派,和豪强富家,所以几次被劾去官。如在湖南安抚使任内,筹建“飞虎军”,后来在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任内,即因此事实被劾为“奸贪凶暴”、“厉害田里”而被罢官。这正是人事上的“风波恶”的明显例证。作者写出词的最后两句,包含了更多的伤心经历,展示了更广阔、更令人惊心动魄的艺术境界,情已淋漓,语仍含蓄。李白《行路难》的“欲渡黄河冰塞川,将登太行雪满山”,同此悲愤;白居易《太行路》的“行路难,不在水,不在山,只在人情反覆间”,正可说明悲愤的原因和实质。
这首小令,篇幅虽短,但是包含了广阔深厚的思想感情,它的笔调深浑含蓄,举重若轻,不见用之迹而力透纸背,显示辛词的大家气度。
文章首先解释命名的具体原因:一是斋广一室,深七室,其形似舟;二是斋中数室各具特色,或深奥温暖,如同船舱,或虚空四壁,如窗外两舷,处于室中,犹如在舟;三是斋之左右风景如画,花木山石分别两侧,斋置于其中,好似一舟行于山林相间的江水之中。同时,作者也生动地描绘了画舫斋的结构特点和它所处的自然环境,富有特色的建筑和山石花木交相辉映,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。接着顺应画舫之名,转而言舟,作者先从《周易》说起,用渡河比喻处境危难,用船来摆渡,比喻自己从政治漩涡中摆脱出来,从汴水出发,渡淮河,沿长江上溯历尽艰险。人生旅途也需要有船来作为战胜艰难险阻的工具,现在我却忘记了困难和险阻,还用船来给房间起名,难道我果真喜爱船上的生活吗?作者觉得这种在江湖之上享受战胜大风大浪的快乐,也是人生的一大趣事。进而又云:我听说有的古人为逃避世事远远来到江湖上面,终身不肯回头,这里一定有某种快乐,如果不是因为贪求财利,不是因为有罪或身不由己,那么,一帆风顺,水波平静,心情平缓地躺在枕席之上,一天便可到达千里之外的地方,这样乘船难道不快乐吗?作者谈这两种“乐”,都不是现实中的“乐”,只是一种理想,一种追求,而现实中的“江湖”和“舟之行”,带给他的都是一种不幸和痛苦。作者以舟名斋,用“画舫斋”这个饱含深意的词来时时警醒自己,即现在虽然列官朝廷,享受优厚待遇,但要居安思危。最后又回到现实中来,请朋友蔡君谟题词,白抒胸臆,宣泄他内心的积郁。
作者抓住以舟名斋这个中心主题,反复发挥,追忆自己的经历,联想古代的隐士,逐层递进转折,层层加以剖析,既简明又深婉地抒写了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。全文情景交融,饱含哲理,充分体现了作者豁达开朗的情怀,及其居安思危的思想。
这首题画诗分两大部分,从开头到“白日君心欢不足”写图上的宴乐情况,剩余部分为诗人就画面所发的感慨。
第一部分按游前、游时、游后的时间顺序组织题材,写得流光溢彩、声沸人迷,把明皇的荒淫之状作了全景曝光。
写游前,紧扣着个“急”字,表现唐明皇的急不可耐,宫人们的急于应承。“花萼楼头日初堕,紫衣催上宫门锁。”诗人落笔于花萼楼,因该楼在兴庆宫之西,系落日的方向,且该楼署为“花萼相辉之楼”,为诸王作乐寻欢之所。“日初堕”,时值傍晚,紫衣宦者就“宫门锁”,明皇的急切、宦者的匆忙,从这时间与动作的紧迫上透露了出来。于叙事之中写人物心理,由其行而见其心,言简意丰,事明意显。写游时,一以灯火渲染气氛。夜游西园,灯火辉煌是一明显特点。诗人写园中灯火,先行直叙“高爇银盘百枝火”,“百枝”言其多;“银盘”承托,映其光;“高爇”显得场面大。写烛多光亮,既表现了夜游的场景,又烘托了游乐的气氛。再从两个侧面写灯光,一是从“亮”的角度说:“海棠欲睡不得成,红妆照见殊分明。”此句通常注释都引《冷斋夜话》中《杨妃外传》中的一段记载:“明皇登沉香亭,诏妃子,妃子时卯酒未醒。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。妃子醉韵残妆,钗乱鬓乱,不能再拜。明皇笑曰:‘是岂妃子醉耶? 海棠睡未足耳。’”照此,海棠系指杨贵妃。海棠如醉美人的粉面飞霞,或贵妃似海棠红晕泛光,形象固然很美,比拟也熨贴。可是这却和“海棠欲睡不得成”不合。红烛高烧,杯盘交错,丝竹并作,轻歌曼舞之时,正是贵妃兴酣之际,岂会“欲睡”?这里“海棠”仍以指花为妥。以拟人化方法说海棠欲睡,而游人喧闹使之“欲睡不得成”,反衬欢腾声势之烈。高启诗中以海棠睡不成显示黑夜如白昼,同时又以“红妆照见殊分明”点染了园中景色。一是从“雾”的角度言,“满庭紫焰作春雾,不知有月空中行”。春雾固然有实写之意,而诗人说是“满庭紫焰”化成的,“百枝火”所以成了“紫焰”,则侍众之多可见。《新唐书·车服志》:“以紫衣为三品之服。”《宦者传序》:“开元天宝中,宦者黄衣以上三千员,衣朱紫千余人。”诗中先写“紫衣催上宫门锁”,这里讲“紫焰”,足见侍者犹如团团紫雾了。诗人由灯火的“亮”、人影的“雾”把夜游图上的热烈气氛和盘托出。
二是写游时,以时久烘托情浓。唐明皇耽于玩乐,经久不衰,通宵达旦。夜愈深他们兴愈酣,时愈久他们情愈浓,“内使频呼烧烛换”,蜡烛要频频更换,这时还只是“新谱霓裳试初按”,可见持续时间之长。“知更宫女报铜签”,掌管更漏的宫女把报更的铜签铿然掷地,已是“夜方半”,还说不要催促歌舞,已是风露渐欲冷了,妃子愁衣薄,不胜晓寒,仍无罢意,“共言醉饮终此宵,明日且免群臣朝。”活画出唐明皇耽色误国的荒淫生活。诗人就是这么彩绘了明皇的行乐图。以上是诗人把《明皇秉烛夜游图》平面的画面立体化,无声的画面有声化,含意的画面明朗化,以语言手段描绘了一幅明皇秉烛夜游图。
诗的后面部分是议论。高启谴责唐明皇的沉酣酒色,忘怀国事,引用适切的古人古事来作议论,文字承接榫合,比拟熨贴合度,警人眼目,发人深省。“此时何暇化光明,去照逃亡小家屋。”晚唐聂夷中《咏田家》诗:“我愿君王心,化作光明烛,不照绮罗筵,只照逃亡屋。”诗人反其意而用之,说明皇醉饮终宵,哪有心思想到贫苦受难的老百姓呢。“姑苏台上长夜歌,江都宫里飞萤多。”吴王夫差筑姑苏台,立春宵宫作长夜饮,结果为越所亡;隋炀帝于江都宫里放萤火取乐,也以覆亡告终。唐明皇如此豪饮娱色,荒政误国,自然免不了乱起奔蜀,酿成悲剧。诗人将唐明皇和夫差、杨广相比,指出“一般行乐未知极”必然导致国破家亡。
这首题画诗,也是咏史诗。诗人以古人古事作为后人的鉴戒,说明了统治者不顾人民死活,只求自己享乐,乐极必然生悲。清代吴乔说:“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,则史也,非诗也。”(《围炉诗话》)此诗作者的旨意全由最后的论中托出。叙与论相辅相成,相得益彰。叙是论的基础,论是叙的升华,叙为论用,论从叙出,由感性到理性,从形象到议论,结合得紧密无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