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诗首联倒装。按顺序说,第二句应在前。其中的“独宿”二字,是一诗之眼。“独宿”幕府,眼睁睁地看着“蜡炬残”,其夜不能寐的苦衷,已见于言外。而第一句“清秋幕府井梧寒”,则通过环境的“清”、“寒”,烘托心境的悲凉。未写“独宿”而先写“独宿”的氛围、感受和心情,意在笔先,起势峻耸。
颔联写“独宿”的所闻所见,清代方东树指出:“景中有情,万古奇警。”而造句之新颖,也非同一般。七言律句,一般是上四下三,这一联却是四、一、二的句式,每句读起来有三个停顿。诗人就这样化百炼钢为绕指柔,以顿挫的句法,吞吐的语气,活托出一个看月听角、独宿不寐的人物形象,恰切地表现了无人共语、沉郁悲抑的复杂心情。
前两联写“独宿”之景,而情含景中。后两联则就“独宿”之景,直抒“独宿”之情。“风尘”句紧承“永夜”句。“永夜角声”,意味着战乱未息。那悲凉的、自言自语的“永夜角声”,引起诗人许多感慨。“风尘荏苒音书绝”,就是那许多感慨的中心内容。“风尘荏苒”,指战乱延续的时间很长。诗人时常想回到故乡洛阳,却由于“风尘荏苒”,连故乡的音信都得不到。“关塞”句紧承“中天”句。诗人早在《恨别》一诗里写道:“洛城一别四千里,胡骑长驱五六年。草木变衰行剑外,兵戈阻绝老江边。思家步月清宵立,忆弟看云白日眠。”好几年又过去了,诗人却仍然流落剑外,一个人在这凄清的幕府里长夜不眠,仰望中天明月,不由得心事重重。“关塞萧条行路难”,就是那重重心事之一。思家、忆弟之情有增无已,因为他还是没有办法回到洛阳。这一联直抒“宿府”之情。但“宿府”时的心情很复杂,用两句诗无法写完。于是用“伶俜十年事”加以概括,意蕴深远。
尾联照应首联。作为幕府的参谋而感到“幕府井梧寒”,诗人联想到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所说的那个鹪鹩鸟来。“鹪鹩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。”他从安史之乱以来,“支离东北风尘际,飘泊西南天地间”,那饱含辛酸的“伶俜十年事”都已经忍受过来了,如今却又要到这幕府里来忍受“井梧寒”。用“强移”二字,表明他并不愿意来占这幕府中的“一枝”,而是严武拉来的。用一个“安”字,不过是诗人自我解嘲。诗人一夜徘徊徬徨、辗转反侧,心中并不安宁。
诗中抒发的感情还是伤时感事,表达出作者对于国事动乱的忧虑和他飘泊流离的愁闷。正是始终压在诗人身上的愁苦使诗人无心赏看中天美好的月色。前六句具体写出了诗人对风尘荏苒、关塞萧条的动乱时代的忧伤。最后两句虽写“栖息一枝安”,但仍然是为他辗转流离苦闷。总之,诗人当时境遇凄凉,十年飘泊辗转,诗风沉郁。
从西晋后期到东晋前期,正是文学史上玄言诗风形成和开始盛行的时期。这一时期文学界的情状,如《文心雕龙·时序》中说:“自中朝贵玄,江左称盛,因谈余气,流成文体。是以世极迍邅,而辞意夷泰,诗必柱下之旨归,赋乃漆园之义疏。”郭璞是两晋之交的人物,他在这一时期文学中的地位又是如何呢?《世说新语》引檀道鸾《续晋阳秋》说:“郭璞五言,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。”这等于说郭是玄言诗的倡导者。然而钟嵘《诗品》却说:“(郭璞)始变永嘉平淡之体。”意见截然相反。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评价,是从不同角度来看郭璞诗的特点而得到的不同结论。郭璞的代表作《游仙诗》十四首,既有表述老庄旨趣的玄言成份,却慷慨多气而非“辞意夷泰”,文采华茂而非平淡寡味。也就是说,它顺应了时代风尚而又超拔于时代风尚。
这里介绍的《游仙诗》十四首的第一首,具有总括全部组诗的纲领性意义。可以看出,诗虽以“游仙”为题,却并不沉迷于完全与人世相脱离的虚幻的仙境。作者把隐逸和游仙合为一体来写,两者常常密不可分。抒发的情绪,是生活于动乱时代的痛苦,和高蹈遗世的向往,但内中又深藏着不能真正忘怀人世的矛盾。这就是所谓慷慨之气的由来。
开头两句双起,以“京华游侠窟”与“山林隐遁栖”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相互对照。“游侠”的现象,古人常从不同角度去看它。在这里,主要是指贵族子弟呼啸酒市、奢华放浪的行径,就像曹植《名都篇》所写的“宝剑直千金,被服丽且鲜。斗鸡东郊道,走马长楸间”那种景象。相比于这一种热烈浪漫、尽情享乐的人生,山林中的隐者,却是孤独而清冷,远隔于尘世之外。两者之间,作者如何取舍?“朱门何足荣”是对前者的否定,“未若托蓬莱”是对后者的肯定。双起之后,一扬一抑,转入主题。“蓬莱”为传说中的海上仙山。它与“朱门”的对照,隐含着这样的意味:朱门虽荣,贵游虽乐,却是倏忽迁变,过眼烟云,不具有仙界超世的永恒。那么,“山林”与“蓬莱”又是何种关系呢?既可以说,隐逸是求仙的前提,又可以说,隐逸和求仙,在超越尘世的浮华喧嚣,探寻生存之本质的意义上,原是一回事。并不一定真的要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。
“临源”以下四句,具体描写隐士的生活。他们在澄澈的水源上掬饮清波,又攀上高高的山岗采食初生的灵芝——据说食灵芝可以延年益寿。“灵溪”,《文选》李善注引庾仲雍《荆州记》云:“大城西九里有灵溪水。”“云梯”,李善注谓:“言仙人升天,因云而上。”这二条注有些问题。“灵溪”未必是专名,应只是泛指幽深山谷中的溪流。山水钟天地之灵气,可以养性,故谓“灵溪”。“云梯”更不能指成仙之路,否则“安事登云梯”作为否定的句子,与诗题直接冲突。其实,乘云而上作为政治上飞黄腾达的比喻,由来已久。《史记·范雎传》中,“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”,便是此意。这两句的意思,是说山巅水涯,深可流连,无需费心求禄,自致于青云之上。
然则,仕宦的道路,究竟为何是必须抛弃的呢?接着,诗人引用古代贤哲的事例,加以说明。“漆园有傲吏”指庄子,他做过漆园地方的小吏。注意“傲吏”为了与“逸妻”相对,重在“傲”不重在“吏”。因为庄子做漆园吏,根本还够不上“仕宦”,且他也是根本反对仕宦的。据《史记》,楚威王听说庄子贤能,派使者带了重金聘庄子到楚国去任国相。他回答说:卿相固然很尊荣,但就像祭祀所用的牺牛,养得肥肥壮壮,到了宰杀的时候,想要做一头野猪,再也不能够了!“莱氏”指老莱子。据《列女传》,他避世隐居,躬耕蒙山,后应楚王之请,准备出仕。他的妻子劝告说:你今日食人酒肉,受人官禄,明日就被人制约,难免于祸患了。老莱子就听了妻子的话,仍旧过着隐遁生活。这两个故事,都强调了在仕宦道路上,丧失自由,并隐伏巨大危险。因之,所谓富贵尊荣,只是使人失去自由天性的诱饵罢了。联系魏晋以来政治生活中风波险恶的情状,不难想像诗人心中深深的忧惧。
在诗歌的字面上,这些意思都没有明白说出,只是表彰漆园“傲吏”、莱氏“逸妻”,作为自己的楷模。而后用《周易》中典故,点出其中道理。《周易·乾》之“九二”云:“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。”《周易·大壮》之“上六”云:“羝羊触藩,不能退,不能遂。”“进则保龙见,退为触蕃羝”两句,意思是说:隐居的贤士,如果进而求仕,固然可能如潜龙之出现,风光一时,为天下所重,然一旦陷入困境,就再也由不得自己,犹如壮羊的角卡在了篱笆上,进不得,退不得。所以在人生的选择上,不能只看到进而“龙见”的辉煌,更要预想退而“触蕃”的窘境。这里都包涵着动乱时代的“忧生”之感。
经过以上的思考,作者得出明确的结论:“高蹈风尘外,长揖谢夷齐。”伯夷、叔齐,是古人称颂的贤者,曾互让王位而逃到西伯昌(周文王)那里;后来武王伐纣,他们又为了忠于商朝而不食周粟,饿死在首阳山。但在魏晋人看来,这种大忠大贤,仍然是牵绊于世网,伤残人生的本性,正是羝羊触蕃的可怜相。远不如高蹈于人世风尘之外,摆脱一切世俗的羁绊。
令人感叹的是:郭璞虽有高蹈的志向,却并不能摆脱仕宦,入隐山林。后更因反对王敦谋叛,遭致杀身之祸,“游仙”的豪情,化作刀下的哀吟。只是在他的诗歌里,留下那一代文人感时伤世的情怀,追求解脱的期望,和进退失据的叹息。在写作手法上,这首诗引用庄子的事迹和思想,引用《周易》的成言,借以表述自己的人生观念,体现了玄言诗兴起时代的文学风气。
晏几道是一位多情词人,每到一处,必然与歌妓缱绻缠绵,分手时就有相思痛苦。经历得多,品尝得深,抒发得真切强烈。这首词从某一段感情说起。曾有过三年的欢聚相恋时光,抵不住离别时几夜琴弦上传出的凄苦声调。
上片言在颍昌三年,与诸友好淡水之交,深秋时节将别,连日来沉浸在离情别绪之中。
“淡水三年欢意,危弦几夜离情”。这两句用了比兴手法,形容作者与诸女之交是淡水长情君子之交。“危弦”形容操琴激烈,几乎弦断音绝。未正面写因离别而生的惆伥,却与作者“琵琶弦上说相思”(《临江仙》)“断肠移破秦筝柱”(《蝶恋花》)同一意境。
“晓霜红叶舞归程。客情今情道,秋梦短长亭”。“晓霜”句点出离别时的节令和景物,每到秋季晓霜满地的时候,归程上总是飞舞着坠落的红叶,情今行人都是在驿道上颠沛奔波,在驿亭中魂牵梦萦。
下片叙饯别酒席上的情景与自己的离恨。
“渌酒尊前清泪,阳关叠里离声”。描绘歌女劝酒时的依恋情态。离别酒宴上的送行《阳关曲》和情人的清泪,每次相同,一次次折磨离人。“阳关”(抒发离情别意的情琴曲名)二字点出送别本意。
“少陵诗思旧才名。云鸿相约处,烟雾九重城”。“少陵”(杜甫的称号),在这里作为诗人的代称。是对当年自己的赞许,当下被生活折磨得已经没有了这精气神。云、鸿是歌伎名,晏几道好以属意者名字入词,以记其坠欢零绪之迹。尽管是分别在即,小云、小鸿还与他相约。然而她们身世漂零,俱流转入间,这相约是渺茫的,如同烟雾般可望而不可即。
全词通篇只写了过去三年的淡水之交,眼前别宴上、骊歌中的清泪和黯淡的前程,未着一字写“不舍”,字里行间却让人深切感受到对友人的深情厚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