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首山水诗,更是一首政治抒情诗。它所描绘的山水是历史的,而不是自然的。荒凉古城,无可赏心悦目,并非欣赏对象,而只是诗人思想的例证,感情的寄托,引人沉思感伤,缅怀历史,鉴照现实。所以这诗不但在处理题材中有虚构和想象,而且在诗的结构上也突出于表现诗人情怀和自我形象。诗人满怀忧国忧民的心情,引导人们登临这高险荒凉的古城、空城、荒城、指点人们注意那些足以引为鉴戒的历史遗迹,激发人们感情上共鸣,促使人们思想上深省。
首联扣题,开篇即点明诗人登上馀干古县城后看到的景象:馀干古县城地势较高。周围又没有其他城乡相连,因被废弃又无人居住,俨然成了一座孤城,在城下抬头望去,已好像和白云连在一起,多年以来,这座古城一直矗立在楚水西畔,荒凉而孤独。首句中诗人站在城下,第二句的视角已转为凭楼远眺,诗人不动声色地写出了自己位置的转移:不论是“与白云齐”还是“万古荒凉”,都带有夸张的意味,意在表现馀干县城被抛弃后的沉寂和冷落。这既是客观意象的反映,同时也含有诗人自己的感情。
首联写的是古城全景,颔联中视角转入城内。诗人先写“官舍”,这昔日繁华的地方如今杂草丛生,被越来越高的蓬篙掩埋了起来;随后再写“女墙”,城墙还在,可是巡防的将士已经不见踪影,到了夜甲。城楼上看不到守夜人点亮的火光,只能听见一声声乌鸦的啼叫从旷野响起。“已空”对应“犹在”,物是人非之感顿生。“秋草”与“夜乌”两个带有冷色调的意象,承接首联中的‘’荒凉”一词,把古县城的残破和冷清刻画得淋漓尽致。
视角再次转移,诗人在颈联中着意描写城外的景象。站在城头向远处眺望,只能看见茫茫的沙地,大风骤起,卷起遮天蔽日的黄沙,向着天边无尽处卷席而去;此时正是黄昏时分,落日西垂,渐渐地快与城上的游客在同一高度上了。县城周围,理应是村舍农田,而诗中却尽是茫茫“平沙”;再者,县城治所虽然迁移,不该导致所有百姓随之搬迁,可这里的人却纷纷选择了离开了。联系当时背景,安史之乱已经持续了七年之久,战区自然是烽火遍地,其他州县自然也会受到战争的影响,趁乱而起的诸侯、盗寇,无不成了鱼肉百l姓的黑暗力量。举国上下,为了保命,为了生存,人民莫不纷纷迁徙,背井离乡。颈联中的“落日”,既是自然景观,又暗含诗人对国家命运的忧虑。
只有无知的鸟儿不懂历史变迁和国势盛衰,不分朝暮地在弋阳溪水上飞来飞去。尾联化用了《诗经·小雅·十月之交》中的诗句:“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。哀今之人,胡憯莫惩。”《十月之交》旨在通过写周幽王时期发生的日食以及后来一系列“百川沸腾,山冢崒崩”的自然灾难,以对当时西周统治者宠信小人、政治腐败的现状提出警告。刘长卿把《十月之交》中的名句化川在这首诗里,看似闲笔,实际上是委婉地对当时的唐朝统治者提出批判,又有劝诫之意,比之正面警示更加含蓄,也更深刻。
从形式美学上看,这首诗歌在结构上呈现出了一种内在的美学对称。中间两联对仗工整,形成了诗歌画面的近景与远景,色彩与声响。首尾两联各用一个主语,句式相似,对应工稳。巧妙的诗歌结构不仅保持了诗歌形式上的对称之美,更形成了诗歌音律节奏的和谐变化。特别是首尾两联语意绵密,上下勾连,一气不断,更是产生了不同的音律效果。首联迫促,如异峰突起,强化了孤城的万古荒凉,给读者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与感觉震撼效果。尾联低缓,便于诗人悲痛压抑情感的抒发,有如幽谷哀筝,幽恨绵长。诗歌就在结构的统摄之下,不为篇幅所窘,不为法度所限,于严格的体式中,气韵飞动,神思飞扬。使这座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馀干县城,不仅是一座孤城,更是一座诗人心灵的荒城。无怪乎前人评说刘长卿“诗体虽不新奇,甚能炼饰”(高仲武《中兴间气集》),此诗能写得如此沉迷哀婉、深沉悲凉,且情在景中,兴在象外,正是诗人“炼饰”功夫所至。
此首咏萤名作,以其赋物工致妥帖且深寄亡国之恨,颇为诸家笺评者称美。
词的上片,以“萤”起笔,写萤的初生情境与情状,暗蕴词人对身世的慨叹。古入以为萤为腐草所化,“初化池塘草”,既据此说,又不拘泥于旧意,换“腐草”为“池塘草”,状写萤之初生环境,使人顿生池塘生春草之感。“碧痕”似一弯春草,又似初生绿萤,既状初生之草,又写初化之萤,萤草两碧,意象新颖秀美。且“碧痕”二字,冠于篇首,突出其强烈的视角色相之美,辅之以池塘春草温馨情境的渲染,延用“化”字的神态之妙,复加“初”字,遂将腐草所化的凡俗之萤描画得鲜活动人。次句“荧荧野光相趁”,描摹初化后的成萤飘忽原野荧光闪烁的情态。潘岳《萤火赋》云:“熠熠荧荧,若丹英之照葩。”“荧荧”二字,词人借其意义,言萤光之美;且此处更着以“野光相趁”,以“野”写光,视界扩大,并为“相趁”作铺垫。“相趁”二字,以人写物,言萤飞行原野,相互追逐,嬉戏无忧,细节选取真切,笔意明快传神,将小小生灵出落得活泼娇媚,可近可亲。此起首两句,既擒住题旨,又以光色点染意象,时空烘托情境,二者相融相生,颇切合萤之物象特征,又深蕴词人对萤之怜惜情感。同时,其词情笔意,又为后文写人事悲慨作张本。
接下来数句,场景多而转换快,词意逐层加深,皆承“野光相趁”而来,前三句,就萤的飞行,展开想像,切入人的时空。“扇薄星流”,化用杜牧“轻罗小扇扑流萤”(《秋夕》)句意,言萤光随宫女的轻罗小扇如星光般流动翻飞。“盘明露滴”,借用汉武帝铸铜托盘承露的典故,以盘中滴滴露光喻萤光闪烁。骆宾王《萤火赋》中有“知战场之飞磷”之句,王充《论衡》又有“人之兵死也,世言其血为磷”之语,“秋原飞磷”即囊括其意,写飞萤如同磷光鬼火般幽幻明灭。经此三层刻画,流萤之形象更为丰富多彩。且此三句当中,随萤之飞行时空忽而天街,忽而宫苑,又忽而战场,其中人物亦随之忽而宫女扑萤嬉戏,忽而汉武帝老迈气露,忽而兵士战死沙场,不仅词境由月凉秋爽变为阴霾森森,意象也由轻柔优美转为凄苦惨烈。凡此种种,又以“零落”二字点染,字里行间,隐隐流淌着盛衰兴亡的深沉悲慨,从而也直接引发了下文词人自伤身世的感叹。
“练裳暗近”一句化用杜甫《见萤光》诗“巫山秋夜萤光飞,疏帘巧人坐入衣”及《萤火》诗“时能点客衣”之意,写萤暗自飞近读书之人。紧接着“记穿柳生凉,度荷分暝”二句,追忆飞萤暗夜飞行的具体情形。此二句描绘,对仗工稳,错综有致,笔含情韵,且于句前以“记”字领起,既追上文萤飞,又收束想像,直接切入词人自身,诸多美景,已成记忆,记得深刻只能徒增眼前之怅惘。“误我”二句是词人对自身现实境遇的无限哀叹。《晋书》载车胤好学,囊萤夜读,后成就功名。词人一改俗套,反用其事说明自己纵使如车胤苦读诗书,志高博学,而功业成就之梦亦无凭准,难以实现,只落得个自误而已。
下片笔归写宋亡之现实,深寄了词人亡国遗民之恨。“楼阴”三句叙写词人见萤生恨,人萤并写,情随境转。接下来“汉苑飘苔”三句深蕴着无限凄楚的“幽恨”。刘禹锡《秋萤引》诗云:“汉陵秦苑遥苍苍,陈根腐叶秋萤光。夜空寂寥金气净,千门九陌飞悠扬。”言说当年汉陵秦苑,已变为苍凉废墟,冷寂之夜,惟有几点萤光飞来荡去,令人顿生千古兴衰之叹。此词三句显然本于此诗,但又不尽同于其诗,它不是一般感叹兴衰无常的泛泛咏史,也不是寻常穷达际遇的习惯叹婉。词人面对的是更为惨痛的历史巨变,他亲眼目睹了异族入侵,血洗中原,临安陷落,崖山败亡,词中这“汉苑秦陵”,加之以飘苔坠叶、点点萤光与漫漫长夜,正是宋亡之景的真切写照。其间深蕴的家国仇民族恨,也正是其“幽恨”所在。国破家亡,让词人不由得发出“千古凄凉不尽”的无限悲慨。
行文至此,似乎已然明了“幽恨”者为何,也自然为词人心灵痛楚而深切感动。但这尚不是词人“幽恨”的全部内涵,随着词人“何人为省”的一声突发诘问,“但隔水馀辉,傍林残影”,使其“幽恨”再翻一层波澜。“何人为省”,一是因其遗民之独特痛楚,至厚至深,难以为人理解;再则因势利人生,仓皇乱世,无人关心词人之“幽恨”。对词人而言,所幸者竟有这小小萤火“隔水”,“傍林”时时伴随,并以其“余晖”、“残影”,烛照我心,于史于人作一见证;所不幸者亦只有此小小萤火为词人知己。这声声诘问,重重“幽恨”,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限感慨,“已觉萧疏,更堪秋夜永”二句,以秋萤备感萧疏不堪、秋夜漫长寒冷难以忍受煎熬,暗寓词人之艰难处境。国灭家亡,秋夜漫漫,不见光明,前路茫茫,乱梦无准。结拍二句,上句总束前文“凄凉”景象,下句极写眼前悲怆心境,翻转作结,推进一层。其词笔命意,衰飒沉郁,细细味之,催人泪下。
王沂孙此词,咏萤而不滞于萤,拟人写萤,借萤托意,将萤之声情意志同词人今昔殊变的生活情境紧密结合。又兼词人大量化用典事,如同水中着盐,典化人篇,情词并茂,自然浑厚。基于此,词人寓时事家国幽恨与身世哀感于其中,使物、我,家国三者融为一体,萤、景、情诸层浑化无迹。无怪乎戈载《七家词选》评王沂孙之词有语云:“运意高远,吐韵妍和。”以此观之,可谓知人知言。
《踏莎行》,调名取自陈羽诗《过栎阳山溪》中“众草穿沙芳色齐,踏莎行草过春溪”。曹冠词名之为《喜朝天》,赵长卿词则名之《柳长春》。双调,五十八字。上下片各三仄韵。
张抡这首《踏莎行》上片写秋天山景,下片写仲秋赏月。
“秋入云山,物情潇洒,百般景物堪图画。”第一句先以“秋”字点出节令,然后以“入”字写出秋来的动态,再以“山”字指明秋入的处所。前方着一“云”字,点明山势高峻,耸立云端。通过此句四字,把本词描写秋山的意旨交代出来。接下去,用第二句写秋入云山所带来的变化。“物情”二字,指山中景物的情态。“潇洒”,乃清秀爽丽之貌。这两个字最宜于表现秋天风物秀逸的风韵。如杜甫《玉华宫词》:“万籁真笙竽,秋色正潇洒。”张抡说“物情潇洒”,不只是写到秋之于物的作用,而且写出景物之情。仿佛山中草木有知有情,秋来之际显出潇洒的姿容。而从“物情”的“潇洒”之中,又可见出词人潇洒的笔意,词家之清韵。景中有我,我在景中,情深意远,极尽赏爱之意。接着第三句紧续一笔,“百般景物堪图画”,“百般”极言景物之多,千姿百态,争艳斗奇,蕴含着无限的诗情画意,故而说“堪图画”。张抡这首词,可说是以画入诗,诗中有画。山中秋景胜绝,无处不美,目不暇接,要有一番选择,用最典型的景物写出秋山之美,于是词人以生花妙笔写出丹枫、黄花两景。
“丹枫万叶碧云边,黄花千点幽岩下。”这是两句精美绝伦的对偶句。第一句,“丹枫”,亦称霜叶、红叶。谓枫叶经霜而红,色艳如丹,故称为“丹枫”。“万叶”,极言枫叶之多。“丹枫万叶”四字点带出层林尽染万山红遍之景。“碧云”,青白色的云气。句尾的“边”字,是个忽视不得的字眼。丹枫的位置、山势的高大均由此字点出。说明火红的枫叶层层叠叠,依山而上,一直铺展到碧云旁边,描绘出碧云与红叶相映,山色与青空交辉,丹枫似锦、万山如绣的秀丽景色。晚唐诗人杜牧写过一首《山行》绝句:“远上寒山石径斜,白云生处有人家。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。”后两句也是极写枫林霜叶之美和赏爱不尽的情趣,向为脍炙人口的名句。杜牧用比喻写霜叶之红,张抡则以碧云映衬丹枫之色。各有千秋,异曲而同工。为描述红叶之美,古代诗人竞驰才思,极尽形容之妙。杨万里曾赋一绝,题为《秋山》,诗云:“乌臼平生老染工,错将铁皂作猩红。小枫一夜偷天酒,却倩孤松掩醉容。”以浪漫的笔调,拟人化的手法,十分风趣地写出了小枫醉容可掬的形象。再接着看张抡的词,“黄花”,即黄菊,以其色泽金黄,故称之为“黄花”。“千点”,是远而望之,言其小而多,也表现其点缀分布之广。“幽岩”,清幽寂静的山岩。有岩而幽,说明草木丰茂,一片青绿。“下”字,点出金菊的位置,在山岩深幽之处。无数的菊花,点点洒洒,如散金碎黄,镶嵌在万绿丛中,显得分外明丽耀眼,描绘出岩壑含翠、金英秀发的清幽景色。
古来写丹枫、黄花的诗词,车载斗量,不可胜数。但分而言之者多,兼而写之者少。即使兼写,也很难找到能与此媲美的妙句。朱庆余《观涛》写过“高楼晓望无穷意,丹叶黄花绕郡城”,可谓秀美而有意趣,但终究略逊一筹。张抡这两句词,就所构成的画面来说,突出的主体景物是丹枫、黄花而分别以碧云、幽岩作为陪衬。高远处,在淡采素墨的背景中,抹出浓烈之色;深幽处,在重笔濡染的衬底上,点出鲜明之色。淡中见浓,浓中有淡,明暗变化,对比强烈,构成一幅色彩斑斓、意境深远的秋山画卷,充分显示了词人摹写景物的艺术才能。古人云:“江山明秀发诗情”。正是可爱的自然风光激发了词人的灵感,才写出了这两句情韵俱到的好词。另一方面,好诗好词又是在长期创作实践中,经过千锤百炼得到的。在这方面,古代诗人的感受是很深的,经验也是非常丰富的。杜荀鹤认为写诗必须持之以恒,永不间断,所谓“生应无辍手,死是不吟时”。陆游到了84岁还坚持不懈地奋力创作,说是“无诗三日却堪忧”,成为最多产的诗人,一生留下了上万首诗词。为了斟酌一句诗、一个字,诗人们往往是呕心沥血,倾注了全部精力。李贺为积累诗句,马上特置锦囊,每有所得,辄书之以投囊中。贾岛为“推”、“敲”二字,想得出神,竟然骑马闯进韩愈的仪仗队而不自知。他苦吟苦写,乃至于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泪双流”。其中甘苦,大有一言难尽的味道。另一个苦吟诗人孟郊,为写得好一些,焚膏继晷,日夜习作,自道是:“夜学晓不休,苦吟神鬼愁。”还有一个卢延让,更是险觅狂搜,殚精竭虑,为“吟安一个字”,以至于“捻断数茎须”,说是“险觅无应闷,狂搜海亦枯”。诸如此类,不胜枚举。我们并不主张闭门索句,凭空臆造,一味雕琢。但字斟句酌,刻苦磨炼,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从事创作,是写出好诗好词的首要条件。王安石的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是尽人皆知的名句,其中的“绿”字之所以写得形象生动,掷之于地可作金石之声,乃是经过十几次的反复修改而后得到的。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,论才华论技巧,都是冠绝千古的,然而他在创作中始终一丝不苟,常常是“新诗改罢自长吟”。而且他的诗作愈老愈严格,自道是:“晚来渐于诗律细”,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。古往今来,无数的事例证明了一条永恒不变的法则,那就是作家不仅需要才华,更重要的是要有认真、严肃的创作态度,才能熔铸出好的诗句,写出好的作品。由此看来,张抡这两句词,虽说只有十四个字,然而却是来之不易,付出了艰苦劳动的。
下片换头三句,写仲秋夜月之美。
“已喜佳辰,更怜清夜,一轮明月林梢挂。”仲秋,是一年一度的佳节,人人欢度,故而曰“已喜”。又逢天气爽朗,夜空碧清如洗,因而格外高兴,故曰“更怜”。下面由写意转而写景,点出“一轮明月”。月圆如轮,高挂林梢,银辉流洒,清光烛地,正是赏月的大好时刻。故而末结两句云: “松醪常与野人期,忘形共说清闲话。“松醪”,用松膏酿制的酒。李商隐《复至裴明府所居》云:“赊取松醪一斗酒,与若相伴酒烦襟。”“野人”,山野之人。“期”,约会之意。“忘形”,语出《庄子·让王》:“养志者忘形,养形者忘利,”杜甫《醉时歌》云:“忘形到尔汝,痛饮真吾师。”张抡这两句写词人常与山野之人相约饮酒,情投意合,不拘形迹地在月光下谈天说地,淡泊的心境与清幽的月色交融在一起,表现出闲适惬意、怡然自得的山居乐趣。
综上所述,可以看出,这首词在语言上是很有特色的。音韵和谐,辞意兼美,清丽秀润,亲切自然。词人在语言艺术上,的确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