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坡喜吟诗,词集中颇多歌席酬谢、即事明笔的“急就章”。这些临时随意而发、肆口而成的作品,不容深思,无暇推敲,未必完美,但却更足以显示东坡丰富的生活积累、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敏捷的创作才华,别有系人之处。这篇《采桑子》,正属于此类即兴之作。
据东坡的友人杨绘(元素)记载:宋神宗熙宁七年(1074)仲冬,东坡由杭州通判调知密州,途经润州(今江苏镇江),与孙洙巨源、王存正仲集会于该地风景奇胜的甘露寺多景楼。席间,京师官妓甚多,而一个名叫胡琴的,姿色技艺尤其美好。酒阑,孙巨源请求东坡说:“残霞晚照,非奇词不尽。”东坡于是填了这篇《采桑子》。东坡另有《润州甘露寺弹筝》一诗,亦为同时所作,可参读。
“万事开头难”,吟诗填词也不例外。但东坡填这篇《采桑子》却能毫不费力地从“多景楼”的“多”字获取灵感,从杜甫《水宿遣兴兴奉呈群公》的首句“鲁钝仍多病”借来句型和后三字,写出了连用三个“多”字的言情语句作为发端。它像“劈地抽森秀”的太华,以其奇兀给人以强烈的印象,并顿时产生出磁铁般吸引读者的力量。多景楼在今镇江市北固山后峰、甘露寺后部,下临长江,三面滨水,登楼四望,整个城市可尽收眼底,曾被米芾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。东坡是个博古通今、关心时政、喜欢寻幽探胜的人,在这样的多景楼上眺望壮丽的江山,他能不触景生情吗?想到三国时的孙权曾建都于此地,六朝的宋武帝刘裕曾居住于此地、起兵讨伐桓玄于此地,东晋谢安、梁武帝萧衍曾流连于此山等等历史事实,他能不感慨系之吗?想到他先因与执政的王安石政见不合,自请外任离京而今奔走于道路,他能不满怀愁绪,病已病时吗?东坡不把自已的“情”、“感”和“病”之“多”的内容一一写出,只用此七字概括。近人陈洵说:“词笔莫妙于留。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,离合顺逆,皆可随意指挥,而深沉浑厚,皆由此得。”(《海绡说词》)东坡可以说是深得“留”的三味了。关于这起句有善“留”之妙,还必须补充说明一下,就是他所以那样戛然而止,迅速道出“多景楼中”,为的是顾及全篇,不使这忧愁情绪的抒发过多而成为赘疣。紧接著的“樽酒相逢”,点明与孙巨源、王正仲等集会于多景楼之事,极其平实。像山脉之有起伏,浪潮之有高低,如此平实,为的是给下面抒情的“乐事回头一笑空”,与起句“多情多感仍多病”的语意相连,意谓这次集会多景楼而饮酒停歌,诚为“乐事”,可惜不能长久,“一笑”之后,“回头”来眼前的“乐事”便会消失而“空”无所有,只有“多情”、“多感”、“多病”依然留在心头。哀怨无穷,尽在言外。以上四句构成上片。它是虚与实的结合,言事与言情的结合,而以虚为主,以言情为主。唯其如此,所以既不浮乏,又颇空灵。四句之中,前二句先言情后言事,后二句先言事后言情,亦错落有致。上片由情至事,由事归情,借眼前之景,写心中之情,意蕴盎然,如神来之笔。
“停杯且听琵琶语”,领起下片。“停杯”承上,与“樽酒相逢”相呼应。“且听琵琶语”启下,是“乐事”的补充。“琵琶语”,由白居易《琵琶行》的“今夜闻君琵琶语”句而来,指琵琶所弹奏的乐曲。“且”是姑且的意思。因为既“多情多感仍多病”,又认为“乐事回头一笑空”,就不能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音乐,以振奋的精神来欣赏音乐,东坡所以特地挑选了这个虚字“且”来著于“听”字之前,用以表现他当时无聊赖、不经意的心态。“细捻轻拢”句,亦自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的诗句化出,赞美弹奏琵琶的技艺。他本无心欣赏,然而却被吸引,说明演奏得确实美妙。“捻”,指左手手指按弦在柱上左右搓转的手法。“拢”,指左手手指按弦向里推的手法。赞美之情除了通过“细”和“轻”两字来表达外,还借助于这四个从《琵琶行》诗句中化出的字来引起读者对《琵琶行》中那段脍炙人口的“轻拢慢捻抹复挑,初为霓裳后六么。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语。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……”的描写之联想来实现。赞罢弹奏琵琶的美妙,顺势描写弹奏者,也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位叫做胡琴的姑娘。东坡惜墨如金,不去写其容貌、形体和服饰等,只用“醉脸春融”四字表现其神态。这四字写其神,丽而不艳,媚中含庄,活脱脱描摹出一个喝了少许酒后怀抱琵琶的少女两颊泛红,嘴角含笑的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动人姿态。“结局须要放开,含有余不尽之意,以景结情最好。”(沈义赋《乐府指迷》)此词的结句“斜照江天一抹红”,正是景语,可视为当时“残霞晚照”的写实,也可视为是借以形容胡琴姑娘之“醉脸”的,而它的妙处则在于“以迷离称隽”,令人难以捉摸,耐人反复寻味。这句“斜照江天一抹红”,其意同于李商隐《乐游原》的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,只不过尽在言外而已。它的色彩尽管明快,但其基调仍是感伤的,与上片完全一致。
沈祥龙在《论词随笔》中说:“小令须突然而来,悠然而去,数语曲折含蓄,有言外不尽之致。”东坡这篇《采桑子》小令,倏忽来去,只用了只言片语,却达到了曲折含蓄,言尽而意隽的境界之美。虽然不是完美无缺的精品,但却非常符合沈祥龙所总结的对小令的要求,当可为则。
这是一首绝妙的七律之作。首联写巫山庙的环境。颔联承上,由巫山神话,引出《高唐赋》的作者宋玉。最后两句进一步将自己的慨叹和惋惜推向高潮。诗中虽然写有宋玉,也是在写作者自己。寄托了作者的无奈和感伤。作者采用了先赋后比的写作手法,借以表达出内心深处的情怀。
“乱猿啼处访高唐,路人烟霞草木香”,这一句是从近景来描写的,读来仿佛身临其境通真。有不住的猿声,有缥缈的烟雾,有醉人的芳香,以声、色、味来构成了整幅立体画面。随着诗人先是进入凄厉神秘的处所,后才渐入迷人的佳境。
“山色未能忘宋玉,水声犹是哭襄王”,山色与水声对仗工整,同时一静一动,恰似一幅山水画。这是诗人远远观望的结果,是远景的描写。宋玉与楚襄王同是楚国人,此处引用二人的典故,更增加了高唐观的历史韵味,同时也吸引着诗人继续探寻。
“朝朝夜夜阳台下,为雨为云楚国亡”,宋玉《高唐赋》中描写神女在离开楚襄王的时候告辞说“妾在巫山之阳,高丘之阻,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。朝朝暮暮,阳台之下”。诗人在这里化用这些史实与典故,暗含规劝之意。作为一个乐妓,诗人能有如此见识,在韦皋及当时众人看来是大为叹服了,这样诗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。同时这一典故还有另一层寓示若君臣遇合之难。神女居于巫山之阳,中间有高丘阻隔,所以要想遇见知遇者,可谓难上加难。诗人在心中不断慨叹,自己空有文学诗才,而未遇到赏识者,是何其的不幸。
“怅庙前多少柳,春来空斗画眉长”,古人常用柳叶比喻女子的眉毛。诗人虽有满腹才华,但是在这样一个男权社会,她也不得不正视这一点,而为自己的不幸身世遭遇慨叹。这也许是对韦皋的一种故意试探,后来韦皋意欲授予其“女校书”职也正说明了诗人以退为进的聪明之举。
少年姜夔在目睹江淮一带地方生产凋敝、风物荒凉,曾发出“徘徊望神州,沉叹英雄寡”(《昔游诗》)的慨叹,扬州慢、凄凉犯一类词也颇有“禾黍之悲”,而在这首诗里,昔日的愤懑和忧虑化作了淡淡的惆怅,仿佛若有所失。后两句使人愀然动色,杨万里极喜诵之,或是其中蕴涵的历史沧桑感和某种个人情愫的积淀与之心境契合,但仅如此不足以跳出李白《苏台览古》的窠臼,此诗妙处实在一、二句。起句疏宕,不涉题旨,欲抑先扬。写晚云悠闲、白鹭自适、星斗灿烂、山川依然,说景微妙,相形之下“怅望苏台柳”就流露出了一种苦涩的况味,怀古伤今之情纡徐委折。景物的渲染与感慨的抒发相得益彰,物是人非的历史感更加厚重,此诗兴味深厚而笔致飘逸,具蕴藉空灵之美。姜夔《诗说》云:“韵度欲其飘逸。”这首怀古伤今之作不滞于情,不役于物,饶有远韵。近人缪钺《姜白石之文学批评及其作品》云:“白石之诗气格清奇,得力江西;意襟隽澹,本于襟抱;韵致深美,发乎才情。受江西诗派影响者,其末流之弊,为枯涩生硬,而白石之诗独饶风韵。”
这首绝句可以和李白的《苏台览古》作个比较:“旧苑荒台杨柳新,菱歌清唱不胜春。只今惟有西江月,曾照吴王宫里人。”
李白在诗中着重写今日之荒凉,以暗示昔日之繁华,以今古常新的自然景物来衬托变幻无常的人事,从而抒发出今昔盛衰的感慨。而姜夔则借不变的姑苏夜景,暗寓变化的人事,并借古讽今,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以冷嘲,立意要高出一筹。这两首绝句都写到柳,以之寄托兴亡盛衰的感慨。但姜夔笔下的柳更富有活力,因为柳被姜夔拟人化了,带上了作者自己的情感,并赋予柳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。所以也比韦庄的“无情最是台城柳,依旧烟笼十里堤”来得空灵、活脱。不同的是李白诗中的柳相当于姜夔诗中“星”、“鹭”,而姜夔诗中的柳则相当于李白诗中的“月”。所以,这两首诗的后两句在构思上颇为相似。不同的是前两句,李白以旧苑荒台春色依旧寄寓感慨,而姜夔则以江山永恒暗含人世沧桑。
作者将昔日的愤懑和忧虑化作淡淡的惆怅,仿佛若有所失,起句欲抑先扬,写晚云悠闲,白鹭自适,星斗灿烂,相形之下怅望苏台柳,就流露出了一种苦涩的滋味。怀古伤今之情迂回曲折。后两句使人愀然动色,其中蕴涵的历史沧桑感和某种个人情愫的积淀与心境契合,景物的渲染与感慨抒发得相得益彰。
这首诗,是诗人方干旅居洋州时写的。洋州,今陕西洋县,在汉水北岸。
首句以“非我有”扣诗题“旅次”,说明举目所及都是异地之景,托出自己落泊失意、他乡作客的境遇,透露出一种悲凉的情调。次句写诗人触景而起对家乡的怀念。身处异地而情怀故乡,不难想见其失意之状和内心的苦涩。“举目”、“思量”是诗人由表及里的自我写照,抬首低眉之间,蕴含着深沉的感伤之情。
第二联写鹤从高空向孤屿盘旋而下,蝉鸣未止,拖着尾声飞向别的树枝。诗人写景寄情,即以鹤蝉自况,前者脱俗,后者清高。这是说自己空有才学,不能凌云展翅,占枝高鸣,却落得个异地依人、他乡为客的境地,犹如这鹤投孤屿、蝉过别枝一般。一个“投”字,一个“过”字,一个“孤”字,一个“别”字,寄寓着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慨,自怨自艾,自悲自叹,却又无可奈何。
“鹤盘远势投孤屿,蝉曳残声过别枝”,这两句前人十分称道,被认为是齐梁以来所未有过的佳句。(见尤袤《全唐诗话》)从写景角度而言,诗人眼耳并用,绘形绘声,传神逼真,对蝉声的描写更有独到之处。骆宾王诗“西陆蝉声唱”,许浑诗“蝉鸣黄叶汉宫秋”,黄庭坚诗“高蝉正用一枝鸣”,都写蝉在通常情况下的鸣叫;而方干此诗,则是蝉在飞行过程中的叫声,不仅蝉有动势,而且声有特色:诗人捕捉的是将止而未止的蝉声,这种鸣叫有独特的声响和音色,能诱发读者的想象。一“曳”字用得新颖别致,摹状精切传神,前所罕见。
第三联:“凉月照窗攲枕倦,澄泉绕石泛觞迟”。前一句写月夜独处。一个“凉”字,一个“倦”字,极写诗人的冷寂凄清,孤独无聊。后一句变换场景,写饮宴泛觞的场面。泛觞是一种游戏,古时候,园林中常引水流入石砌的曲沟中,宴会时,把酒杯放置水面,任其漂浮,飘到谁的面前,就该谁饮酒。饮宴游戏,高朋满座。诗人置身于这热烈气氛之中,却神游于此情此景之外,他对着那在水池中慢慢流动的酒杯呆呆地出神,显出一幅寡言少欢的神态。“泛觞迟”的“迟”字,既写景,又出情。
这一联,以月明之夜和宴乐之时为背景,用反衬的手法,表现诗人的自我形象。上下两句场景虽然不同,人物形象如一,显示出难以消解的情怀,却又藏而不露。直到第四联,作者才将内心的隐痛全盘托出。
“青云未得平行去,梦到江南身旅羁”,意思是说:遗憾啊,仕途多阻,未能平步青云。虽然做梦都梦到江南故乡,而此身却在异地作客。末句以“身旅羁”和首句的“非我有”相照应,又回扣诗题的“旅次”二字。结构严谨。
从全诗的艺术风格来看,这一联显得过分率直而欠含蓄。不过,由于有了前面一系列的铺垫和渲染,倒也使人觉得情真意切。大概方干对自己功名不就,耿耿于怀,如鲠在喉,但求一吐为快吧。
这是一首抒发亡国之痛的词,词用笔极为婉曲,意境幽深,极尽吞吐之妙。
“梦冷黄金屋”词中描写的对象乃是一位不凡的美人。“黄金屋”用陈阿娇事。汉武帝年少时,长公主想把女儿阿娇许给他,汉武帝说“若得阿娇作妇,当作金屋贮之。”贝班固《汉武故事》在这里作者借阿娇来写一位美人。词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仅是美人,还有故国。起句意谓美人梦魂牵绕的黄金屋已变得凄冷,实际上含有故宫凄凉之意。“叹秦筝、斜鸿阵里,素弦尘扑。”写室内器物,见到自己曾经抚弄过的乐器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,不禁感慨万千。故以一“叹”字领起,化实景为虚景。秦筝,弦柱斜列如飞雁成行的古筝。素弦,即丝弦。梦魂化莺飞回金屋,还认得旧时的绿色纱窗,雨过,只见荆桃果实已长得如豆大。“化作娇莺飞归去,犹认纱窗旧绿。正过雨、荆桃如菽。”令人心中升腾中怀旧惜春之感。“化作娇莺”梦魂化莺,想象不凡。笔力奇幻,独运匠心。金屋冷寂之境、秦筝尘扑之景,亦为化作娇莺所见。逆入平出,特见波澜。景物描写,虚实交错。
“此恨难平君知否,似琼台涌起弹棋局。”琼台,此处则指玉石所作的弹棋枰。弹棋局,其形状中央隆起,周围低平。李商隐诗称为“莫近弹棋局,中心最不平”(《无题》)、词人在此以玉制之弹棋局形容心中难平之恨。“此恨难平”总结上面各种情事,积愤难抑,自然喷发。词人由写景到抒怀。“消瘦影,嫌明烛。”借写消瘦的形象,表达一种悲凉的心境。借说“瘦影”,从而通过照出的反常心理曲折加以表露。
下片以“鸳鸯碎泻东西玉。”起笔。以杯碎酒泻比喻宋朝的覆亡。鸳楼,即鸳鸯楼,为楼殿名。东西玉,酒器名。这句从写和美人的分离,喻指和故国的永别。佳人已远离,眷恋情仍深,词人仍希望能重睹其旧日丰采。“问芳踪、何时再展?”流露出自己重见佳人的热切愿望,但“翠钗难卜”佳人踪迹何在?又表明这一愿望的实现何其渺茫。
“待把宫眉横云样,描上生绡画幅。怕不是、新来装束。”说自己准备把那容颜描绘在生绡画幅上,想来还是宫人旧时的装束吧。生绡,未经漂煮的丝织品,古人用以作画。眉横云样,指双眉如同纤云横于额前。旧时的装束代指故国的形象。与美人分离,希重会而又渺茫,只好托之丹青。通过这几层描绘,把故国之思写得力透纸背。“彩扇红牙今都在”。彩扇红牙(歌舞时用具),旧时之物俱在,已物是人非,自己聆听盛世之音,百感交集,却知音难觅。此时怀恋故国之人已越来越少只好独自伤怀。作者的这种感叹是对民族意识已经轻淡薄的情况而发的。然以“恨无人解听开元曲”的词语表达,曲笔抒怀也。开元曲,借唐开元盛世的歌曲,此处指宋朝盛时的音乐。“空掩袖,倚寒竹”,借竹的高风亮节表现自己坚贞不渝的品德。
这是一首具有典型婉约风格的作品。在“梦冷黄金屋”起笔,以幽独伤情作结。表现了词人深沉的故国之恋和不同凡俗的高尚志节。词中借梦抒怀,使境界迷离。以美人为灵魂化身,写故国之思。词人曲笔道出心中郁积很久的块垒,虽用词较为清丽婉约,但表情却仍显酣畅淋漓。